01 命运的错置

李煜是南唐最后一位君主,被称为李后主。五代十国是战争频发的乱世,在乱世当中,江南与蜀地保有了文化上的稳定力量,南唐更是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文人,而且是一个帝王——李煜。

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,李后主的地位一直存在巨大争议。他是一个亡国之君,背负着原罪。一个帝王竟然亡了国,当然会受到指责。另一方面我们又会发现,他创造了文学世界当中最精彩的作品,而且对后世影响很大。这个时候,矛盾就产生了。

李后主身上存在着有趣的矛盾,他的前半生与后半生绝然不同,简直是两个人。

他的前半生是什么样的?李后主是富贵的第三代——他的祖父是皇帝,父亲也是皇帝,到他做皇帝的时候,就有一点不耐烦了。

他完全是一个淫乐的皇帝,每天关注的都是自己的吃喝玩乐。可是他喜欢文学,就去写词唱歌,唱的东西也常常是艳情的内容。

在李煜早期的作品当中,我们读不到感伤,他也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感伤会降临到自己身上。富贵的第三代,也可以说是最幸运的人。祖父打天下,父亲守成,孙子干什么呢?当然就是挥霍。所谓“富不过三代”,大概就是讲这个意思。

等到宋朝大军南下的时候,李后主吓了一跳:怎么打仗了?他后来在词里写到“几曾识干戈”,他从来没有想到要打仗。从皇帝忽然变成俘虏,巨大的命运转折使他在文学史里扮演了重要角色。

王国维对他有两个评价:一是称他是将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的革命者;二是说他亡国之后的词作“真所谓以血书者也”,其人如基督、释迦牟尼般担负了“人类罪恶之意”。

他是一个亡国之君,觉得所有的罪都由自己来承担吧,不要让百姓受苦,所以他后期的文学忽然跳到很高的境界。这样一个角色,也许是非常值得我们去理解的。

作为一个帝王,李煜身份很特殊。我们很难要求他前半生会有不同凡响的文学表现,因为他生命的某一部分可以说已经被注定了。亡国是他生命的另外一个开始。

前半生他面对自己,追求感官上的愉悦,是诚实的;亡国以后,他后半生的哀伤也是诚实的。

他就是一个诗人,亡国大概是注定的。

02 颠覆性的创作

在政治上,李后主、宋徽宗都是亡国之君,是受诟病与批判的;可是在文化上,没有李后主或许就没有宋朝的词,没有宋徽宗或许就没有南宋和元以后那么高的绘画成就。他们在文化上的贡献是非常惊人的。

宋徽宗留下一个传统,一个执政者如果没有文化方面的收藏,是不配作为执政者的。后来的人接受了这种理念,因为他代表了正统。正统并不等同于政治或政权,而是一种意识。

正是这种意识,使一批文物一直被保存下来,在任何战争当中,执政者最先要带走的就是这些文物。没有宋徽宗,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观念。在文化创造的历史上,李后主和宋徽宗这样的人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。

在传统的艺术史上,他们两人是被批判的,因为政治上的评判被带到了对艺术的评价当中。

如果写政治史,宋徽宗被批判是正常的,可是写美术史批判宋徽宗如何立论?宋徽宗的个人创作丰富到了惊人的地步,他的收藏、他编纂的画谱影响力都极大。

这说明政治史一直在干扰着文化史。我想这是我们将来在美术史、文化史上一定要纠正的一个大问题。一篇文学作品被选入课本,常常不是从文学的角度出发,而是从政治的角度出发。

文天祥《正气歌》、方苞的《左忠毅公逸事》、林觉民的《与妻书》为什么被选进课本?不见得因为它们是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。在这样的背景之下,我们才会觉得当李后主写出“垂泪对宫娥”的时候,颠覆性有多么大,他等于是打了已经习惯于伪善的文学传统一个耳光。

他就是不要“垂泪对家国”,而要“垂泪对宫娥”,这是他的私情。这在我们的生命当中是令人羞怯、令人难以启齿的部分,只有天真烂漫的李后主才如此坦然地写出来。

03 千古绝唱,却成杀身之祸

李后主的《虞美人》是大家很熟悉的一首词,很多人认为这是导致他失去性命的作品。

春花秋月何时了,往事知多少?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雕阑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
“春花秋月何时了”不过是对时间的感叹,日子还是一样过,春天花在开,秋天的月亮会圆,只是已经没有当年的雅兴骑着马踏着月光回家。“何时了”是一种无奈,生活在被俘虏、被侮辱的境况里面,春天的花开、秋天的月圆都已经变成令人悲哀的景象。

“春花秋月何时了,往事知多少?”,他的一生似乎就定格在“辞庙”以后的状态,他在北方的生活、余下的生命,都陷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。

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”心里面的忧愁澎湃汹涌,像春天上涨的潮水一样,一波接一波。原本属于民间流行曲的“低俗”的词,竟然被李后主拿来抒发对人生的感慨,产生了很强的社会性与历史性。

如果没有李后主,后来的苏东坡、欧阳修大概不会把词作为自己的文学形式。李后主很特别的地方在于,他根本没有关心过文学,他喜欢的就是流行歌曲,但是有一天他利用流行歌曲的形式,把自己亡国以后的心境放进去,力量就出来了。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,可以讲亡国之君的愁,也可以讲我们在生命不如意时候的愁。大家被这个句子感动了,这个句子的意义也扩大了。

有时候你会感觉到一种宿命,好像是注定要让一个文人亡一次国,然后他才会写出分量那么重的句子。亡国突然让这个聪明绝顶的人领悟了繁华到幻灭的过程。

大概宋太祖都没有想到,他抓来了一个人,会对本朝文学发生这么大的影响。继宋太祖之后成为宋朝皇帝的宋太宗是个手段残酷毒辣、心机重重的人物,在政治上是特别阴狠的一个角色,刚好和李后主那种天真烂漫,完全不知世事的孩子一样的人物形成对比。

我想这里面就可以看到文学成就与政治成就的两极性。李后主哪怕有一点点,甚至万分之一类似宋太宗的心机,他也写不出那样的词。

正是由于他的一派天真,他才会那样写,才不会想到“故国”两个字最后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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